自强而示弱,低调即如愿。
—梁冬
谦:亨,君子有终。
象:地中有山,谦;君子以裒多益寡,称物平施。
谦卦,据说是《易经》六十四卦里唯一满卦六爻皆吉的卦。
有财不外露,有才不外露。满招损,谦受益。
几乎每一个略有家教的中国人,从小受到的主要教育一定会包括“做人要谦逊”。
这让我想起了我认识的那些优秀的教授,真正有钱的朋友,他们身上所透露出来的那种自然,乃至于自然而然让你没有压力的一种情形。
我在中欧读书的时候,接触过公认的最优秀的教授们,他们讲的经济学、管理学、会计学,用的都是很平常的大白话。
我常常跟朋友说,如果一个人讲的东西你听不懂,大概只有两个原因。第一,他自己就没搞懂;第二,他根本就不想让你懂,他故意用一些很晦涩的字眼让你不懂。
有一年,一个专业的媒体向我约稿,我觉得与有荣焉。编辑专门为了这个稿子来找我,跟我聊了一下午,他说:“我们唯一的请求就是,您讲任何话题都不要用专业术语。每一个行业都有些黑话,这些黑话对于这个行业的人来说似乎是常识,但你要知道,绝大部分的人都不是这个行业的。”
所以谦逊的本质就是自强而示弱——无论他有多么大的能量,但却呈现出来好像没有什么的样子。他们和光同尘,好像跟大家都差不多。
你跑着跑着到他身边,你以为追上他了,却发现你和他还是差很远。
金庸小说里形容真正的轻功高手,你永远差他半步。你怎么追都追不上,但是你能看得见。
这种感觉实在是太有意思了。
在《说文解字》里说:“谦,敬也。”《国语·鲁语》也说:“恭为谦。”“恭”就是勾着身体的样子。
谦卦上坤下艮,“坤”的德性为顺,“艮”的德性为节。
顺从而又节制,所以是谦恭之象。
在乾卦里,终日乾乾的“乾”与谦谦君子的“谦”是同义的。所以《说文解字》说“谦”这个字也代表着一种“疑言”——对自己说的那些东西也不是那么笃定,总是留有余地。
早年我们开始刚刚学习中医的时候,一会接触这个派别,一会接触那个派别,一会还学点物理学,甚至还去学了现代心理学,总体勾兑在一起之后,夸夸其谈,偶尔治疗了一两个疾病或者给朋友扎一针好了,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。
我觉得国医大师也不过如此,就是名气大一点,好像开的方子也很简单,比如陆广薪陆老,当年就是这样。
有一次我问陆老:“陆老,您觉得像我这样的体质,吃点什么好呢?”因为又痛风又高血压,身体有各种毛病,遗传的、行为的、思维的、还有自己不好的生活习惯。
陆老看着我,嘿嘿一笑说:“你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,当然也是有点问题。你就拿姜泡在醋里,吃一吃就好了。”
他说:“用老陈醋泡一点萝卜,泡一点花生米,每天早上吃一吃,大概就好了。关键少吃,早点睡觉。”
没有一句让人觉得玄幻的东西,没有阴阳、没有数术、没有理法、没有气血、没有平衡,什么都没有。
我心里在想,这就是国医大师的风范吗?
后来学了很多东西才知道,这么一个简单的东西里蕴含了很多法门。
比如醋本身有助消化的功能,而且醋能够加强胆汁的分泌。像我们这种血脂比较高的人,其实可以透过醋很好地来降血脂。
同时姜又可以温中焦,姜黄素是可以刺激脾胃运化的。像我们这种早年吃了很多冰、吃了很多寒冷水果的人,吃姜是可以令到我们的脾胃系统变得更加温润,阳气更加充足。
而用醋泡完的姜,它的性没有那么烈,各种体质都可以吃。
萝卜又理气,因为血瘀的人通常会气滞。
偶尔再吃一些花生米。花生很有意思,花生是现在唯一不能够转基因种植的农作物。花生是种子又是果实,它同时拥有种子和果实的丰厚,再加上花生衣本身有降血脂的作用。
所以简简单单的几味,其实里有很大的作用,而且很方便。
很长的一段时间,小梁的早餐都是拿醋泡姜切成丝配小米粥吃。我觉得吃完之后的这一天,气都很顺。
你越学医,你越对自己身体了解,你越觉得陆老这个简单的方法充满了绝大的智慧,不仅仅是作为药来帮助你的,他还洞见了我的生活习惯,考虑到日常是否好执行。
现在回想起来,陆老呈现出来的那种谦和的状态,就是君子的状态。就像一个普通的邻家老爷爷,好像什么都没有,但法道清晰,自强而示弱。
我们来看一下谦卦:坤上艮下,山在地下。
按道理说,山应该是比地高,怎么会有一个“山在地下”的景象呢?
有一次我在《冬吴相对论》里聊到谦卦,老吴对谦卦也非常推崇,他说:“谦卦为空谷长风之象”——一片苍茫大地,前方看着是一个巨大的山谷,你走近一看才知道里面有一个峻峭的山峰,那种有劲、有能量,却让你感觉不到、让你觉得自己还很不错的状态,这叫「谦」。”
谦:亨,君子有终。
这是一个亨通的事情,也是一个值得献祭的事情,君子得以有始有终。
《庄子·养生主》说,一个人修炼得好,可以达到全形、全身、全性。
你的身体是可以得以完整的,你能活到天年,你身上的器官没有因为你犯了错误被割掉。(古代的时候,一个人稍微犯一点错误就会割掉很多东西,所以身体是不全的。)
你的性情也能够得以完整的保留,到老的时候还能保持赤子之心,那种纯良之态还能保持。
这就是《庄子·养生主》提到的,一个真正在人世间活得自在的人、活得正确的人,活得得体的人,都是全的。
用这句话来对应谦卦,叫“君子有终”——你活到最后,魂、魄、意、志、身、性、趣味,都能够有始有终。
要活成这样真的很难,尤其是活到中年之后不油腻,到老的时候不啰嗦,有钱的时候不炫耀,有困难的时候不卖惨,永远让你感觉到如沐浴春风,这是很难的修为。
这让我想到《论语》里说:“莫春者,春服既成……浴乎沂,风乎舞雩,咏而归。”
在春风之下,洗着不太热也不太冷的澡,风吹在身上,既不料峭也不热,大家毛孔都打开,心情很舒畅。
如果有一个人在你身边出现的时候,你有这种感觉,这个人就一定是个谦谦君子。
这几乎是中国以前每一个士大夫,对于一个活明白的人、活高级的人的最高描述,叫“谦,君子有终”。
《象传》说:
地中有山,谦。君子以裒多益寡,称物平施。
大概的意思是,君子看见了特别突出的东西,就用一种很隐秘的方式慢慢地消减它。看见了那些不平等的或很缺憾的东西,又暗暗施与一些平衡,给它灌注一些东西。
这叫做「益寡」,就是削峰填谷——不够是“寡”,增加是“益”。
所以后面是「称物平施」,“称”是称赞、量度这个物件;“平施”是把这个事情抹平,显得无风、无浪、没有波澜。
以前苏州的员外家族或有钱有教养的大家庭,在宅子入门口的条案上都会放一个花瓶。
这个花瓶代表的是平静、平安、平和——甚至这几个词之间都互为因果,一个平安的人一定是心情平静的、是性格平和的人,这都是跟「谦」有关。
从这个角度来看,你会发现谦卦的背后代表了一种——借由意识的调配、智慧的通达,外显出来的那一种不期然的温润感。说话不疾不徐,做事不张不扬。
对于不如自己的人,表示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接受,甚至他会显得更弱。对于比自己优秀很多的人,也表示接受。
一个朋友和我说过,有一种人和你打球,你会很喜欢和他打,因为这种人呈现「遇强不弱,遇弱不强」的状态。
你想一下,一个朋友和你打球,你打得很好的时候,你发现他也不弱,他和很烂的人打球,你也觉得他没有很强。
这种人得多么招人喜爱,而且他不是装的,他自然而然散发的状态。
如果你旁边有一些事情符合这种格局,你要珍惜,这是难得的诚品之相。